雷本本属于少有的,一直坚持“向内”情感探索的艺术家之一,她的作品唯美、奇异、狂热、天真、轻盈……对“非本来”状态的认真选择,对眼前自然的泰然处之,恰恰走漏了艺术家精神世界的本来面目,笔者似乎在一开始的接触中,就不由自主的动用了第三种感受力(第一种感受力,即高级文化的感受力,基本上是道德性的。第二种感受力,即体现于当代众多“先锋派”艺术中的那种情感极端状态的感受力,依靠道德激情与审美激情之间的一种张力来获得感染力。第三种感受力,即坎普,纯粹是审美的。——苏珊·桑塔格《关于“坎普”的札记》)。虽然动机上并不希望让雷本本的手机摄影,成为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国 “坎普”文化的视觉注脚(因为“坎普”是不需要阐释的,它是单纯把世界看作审美现象的一种方式),另一方面,直到本文撰写之前,笔者才决定借由这种方式,给她作品的解读提供另一种可能。
首先单从摄影本身看,它根本不是一种艺术形式,像语言一样,只是一种可以用来创造艺术作品的媒介。把雷本本用手机拍摄的照片直接称为“手机摄影”,不是为了强调手机与相机在物理特性上有多大的不同,一切技术手段的“新”都是暂时的,它能够成就一种新艺术形式的关键,在于这个革新的手段背后,是否伴随着新态度的出现,观念能够调动媒介表现当下的现实生活,能够发现时代精神里的暗流。用技术表达观念的摄影时代已经过去,今天的艺术家已经不会过多地被技术牵制住他们发现世界的步伐。
技术媒介的极大丰富虽然制造了某些外观形似、类型同一的作品,但是,形式本身已经没有绝对意义上的新鲜高下之分,同一形式下的不同作品往往最能显示出差异。对这种内在差异性地挖掘,需要有观看主体调动他们的感受力才能完成。作品的技术和风格化程度正在逐渐唤醒除了内容决定论以外的,“同一”形式归类下艺术品的内部审美活动,一种新的观看方式正迫切需要讨论。正如吉尔·德勒兹所言,“所有同一性都由差异性所成。同一并不逻辑或形而上地先于差异。我们必须抓住存在的真实所是,而分类法意义上的概念无法达至内在的差异。”“同一”的内容和观看方式,如果遮蔽了内容与形式结合后所创造的全面感受,“钝感力”就会启动,审美活动初期正在上升的“感受力”被压抑下去,把观看者卷入单纯的视觉冲击力制造的“感觉黑洞”,失去了感受力的审美经验将仅仅停留在视觉表面。
从横向范围看,当代艺术的题材愈加广泛,对象更加熟悉,但是我们能够明显的感受到,某些美的准则正在消失殆尽或者备受质疑,而另一些准则随着媒介的怀旧情绪又重新复活,现代的生活环境的给古老赋予了新的实验意义。部分美的准则仍在继续被损耗改写,虽然也体现了非政治、非道德的超然审视,但是某种独立精神的新鲜感知力是否将永远失语。随着摄影技术的革新,进入艺术表达系统中的摄影作品,媒介的性能被带到一个个未知的体验领域,在不断创造新的观看方式,解读的多元化趋势,使当代艺术的审美对象几乎包含了所有审美主体感兴趣的东西,“有趣”已经逐渐成为当代艺术评价系统中的主要标准之一。
当代艺术探索内容的宽泛性和思维方式的多元化,使得它越来越不能给观看者一个确切的认识,或者说这种确切的认识,将使当代艺术提前终结在反思自身的探索之路上。所以,他们逐渐模糊作品和政治、道德的界限,模糊人与人身份对立的关系、性别认同,关注的对象是作为独立个体存在的,更广泛意义上的“人”,这种深入内心的探索本身,体现出一种私人化、意识化、存在感的趋势,个体携带了人类的共同需求,呈现出同一社会背景下对自身的全面发觉,这种深具独立意识的作品,正在用一种更为方便快捷的传播方式进行交流。本世纪初,摄影博客和网站在世界范围内的大量出现,即时、率真、随机,用第一人称的叙事语言,这些特征是目前数码摄影和摄影博客的出发点,也是探索点。
相对于那些公共题材奇观化的观念摄影,和历史题材扩散化的纪录摄影,手机摄影日常化、私人化的发现方式(观看方式)在情感的呈现上,体现出更加敏感、脆弱的一面,它可能制造了潜意识与物质世界的某种疏离(而非结合)。这种既不悲观也不乐观的中性态度不仅暗合了某些“坎普”趣味,也使得它对自然的表现充满人性。“作为一种对人的趣味,坎普尤其对那些十分纤弱以及极度夸张的人物感兴趣。……坎普是那种兼具两性特征的风格(“男人”与“女人”、“人”与“物”的可转换性)的胜利。(苏珊·桑塔格《关于“坎普”的札记》)
最直观的证明来自最直观的作品:襁褓里拿着“喜乐”正在喜乐的幼儿;院子大门里独坐在水泥石台上的孩子;天地氤氲,孤独的大巴,等车和即将离开的人;金黄色的油菜花地和正要回家的女孩;熟睡的人身上站着的白鸟;城市公园里着戏装的年轻女子;沾满露水的玫瑰花叶;湖边草地上被丢弃的垃圾袋;屋门边向上攀爬的藤蔓;墙下恍惚摇曳的紫荷……一系列时间的碎片,强化、概括、具象的组合,超流动的凝视。一种只有相机才能揭示的美:眼睛在通常状态下视而不见的具象物体变成具有某种深意的抽象之物;或通常不能被孤立看待的物质世界的一角;或者把拍摄对象暂时脱离其周围环境,变成超现实的——只有相机才能供应的那种割裂的、脱离环境的视觉经验。此时的相机(手机)变成了雷本本眼睛的延伸,尽管这种捕捉带有她个人的选择,这同时也成为她作品风格化的基点,是她邀请观看者加入体验的通道。
生命不可能让那些流动着的细节停止下来,只有摄影,能让这些片段永远凝固成颗粒,它们是一种被切得整整齐齐的时间,所以,摄影是一种“反流动”的艺术形式。甚至他们会成为未来历史的证明,也是摄影者眼中发现的证明,它使过去的现实重现为现时的过去,成为一种超现实的体验。正如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对“过去”的描述:“现实而非现时,理想而不抽象”。 人们总是愿意相信它,超过种种细腻真切不吝笔墨的文字描述。“超现实主义是一门把奇形怪状一般化再从中发现细微差别(和魅力)的艺术。没有任何活动比摄影更适合于运用超现实主义手法,我们最终也从超现实主义角度看所有照片。”(苏珊·桑塔格《论摄影》)。
透过照片,现实变成一张张不相干的光影粒子,同一时间停留下来的对象被照片整齐地切割下来,这种存在的方式本身并不存在必然的联系和延续性,也无法解释任何认识,从本质上讲,照片的表现永远无法超出它的拍摄对象,但是它是对拍摄对象概括、简化后的一种表现,或许制造了种种虚假的见识,这种见识在揭示内在情感方面却有其独特的优势。
我无从获知雷本本是否受到上个世纪末LOMO日常随拍精神的影响,可以确定的是2005年她用LOMO相机拍摄了自己的第一组摄影作品《水影子》,2006年3月开始手机摄影。手机便携、日常化的使用方式决定了手机摄影把艺术生活化的特点。从物理特性上看,它同时具备了Lomo相机强烈的红绿黄感光,和Holga相机极度明亮和多重曝光,也有这三者的共同缺陷,成像质量不高,景深较浅,画面有暗角。偶然的效果和不完美的技术给拍摄对象带来更多表情,有时也打破了自然的和谐之美与现实的表现之美之间的静态平衡,带来更多意外的惊喜。当细节被镜头捕捉,脱离了周围环境,就制造出某种割裂的感觉,这种错位和互换依然是感受力层面的解读,本本的作品在戏剧化的对象面前,却能始终保持某种轻盈平静的气质。
从2006年12月开始,她参与了匈牙利策展人Tibor Várnagy策划的《1Day 1 Photo》计划,这是一个由中国、美国、匈牙利三个国家的摄影师共同参与的每日拍照计划,各自异地拍摄上传,在那个平台中,本本的情调还是很东方的,没有确定的主题,广泛关注的客体和期待碰撞的时空对接,虽然艺术家们各自生活的表情并不相同,但内心潜在的需要总会在过去或未来的某个时间走向心灵的“共振”。
《2008年雷本本的私影记》是她在过去的一年里,在北京、布达佩斯、西双版纳,打洛,温州,台州,首尔,鹰潭……的所见所感,这组作品并没有2008年历史事件的直接记录,它依然私人,漫无目的,却又充满宗教般的平和秩序,无论身处何处,艺术家每天生活里的感性片段,不同的地域、时间、人群,在时空里循环往复,时而巧合,时而颠覆,生活的状态、生存的感受,内心的矛盾在镜头里宁静的交流,这里没有意识形态的垄断,没有虚张声势的场面,只有一些易逝的青春,生活的过往,一个人的舞台……艺术回到了单纯的审美,她有能力在卑微、空洞、腐朽、惯常的事物中发现美,有能力重塑已经被物质世界反复稀释过的价值观,有能力重新唤醒那些麻木的意念。它保持随时注意到,将会立即被时间的正常流动取代的瞬间,不管这种瞬间是否已经被镜头侵略,被历史改写,时间和社会的距离将会把这些面孔开放给任何一种解读,或者与其他照片对比、并置……进入下一个观看方式的循环。
手机作为一种便携式的摄影媒介,艺术的生活化、日常化在其作品中体现的尤其明显,但是,不是现成的,固有的存在就是艺术,它需要被创作者和观看者发现,一方的缺席可能使新的探索不了了之,而另一种观看方式的接纳,意味着这类作品在未来探索领域里更丰富的可能。身边熟悉的事物扩大了以往摄影对象的范围,随机、偶然、不完美的效果又增强了这种发现的自由度。无论拍摄者的内心是何等坦率,摄影的表达总是隐藏多于表现,这种隐藏背后的潜台词也许只能交给感受力去挖掘了。
“摄影拥有一项并不吸引人的声誉,也即它是摹仿性的艺术中最现实因而是最表面的。事实上,它是唯一能够把超现实主义宣称要接管现代感受力的威胁兑现的艺术。”(苏珊·桑塔格《论摄影》)。无论摄影作品的取材如何忠于现实,还是有把内容意义冲淡或放大的可能。对摄影师而言,在对现实地试图美化和反向揭穿的之间,两者并不存在美学优势上的孰轻孰重,摄影的现实主义使现实更加“超现实”,这虽然给认识论制造了某些假象,但并不虚伪,反而在形式和风格化的程度上更进一步。每张照片只是一个关于过往的碎片,它的道德和情感重量要视乎它在何时何地被谁观看,这在作品的展览方式上将有更明显的体现。
手机摄影作为一种媒介虽然已经出现了一段时间,但作为艺术形式它还处于萌芽中,将来的发展方向,叙事语言,作品面貌,探索深度都值得我们为之期待。
如同坎普文化的天真,欣赏,包容一切,本本的手机摄影是认真、卖力、坦率、充满激情的,有时戏剧化的华丽、煽情都显得那么可爱,期待她将手机摄影持续的进行下去,直到有天我们不再使用手机,手机摄影也被放进博物馆。
郭芳 2009年7月于望京